超理文献:孔乙己(趙明毅)
百度的化學的貼吧,是和別處相同的:都是一個大的頁面,裏面有各種帖子,可以隨時看。上學的人,傍午傍晚放了學,每每花半個小時,去化學吧——這是幾年後的事,以前都要去科創論壇,——在吧里呆着,到處看看;倘肯多呆一會兒,便可以去魔神實驗室,或者m實驗室,看看實驗了,花幾個小時,那就能去科創論壇,但這些學生,多是要寫作業的,大抵沒有這麼有時間。只有那不怕開除的,才踱進友情貼吧,看這看那,慢慢地挑選。
我從十八歲起,便在化學吧里當會員,吧主說,樣子太笨,怕被趙明毅教唆了,就在外面做點事罷。外面的學生,雖然問題容易,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們往往要親眼看着分析題設,看過數算錯沒有,又親看如何得出結論,然後放心:在這嚴重監督之下,跳步驟也很為難。所以過了幾天,吧主又說我幹不了這事。幸虧一位網友的情面大,辭退不得,便改為專管看文章的一種無聊職務了。 我從此便整天的呆在貼吧里,專看我的文章。雖然沒有什麼失職,但總覺得有些單調,有些無聊。吧主一副凶臉孔,學生也沒有好聲氣,教人活潑不得;只有趙明毅到吧,才可以笑幾聲,所以至今還記得。
趙明毅是勇於給人答題而每次都答錯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臉色,手上常被酸鹼燒些傷痕;一部亂蓬蓬的五顏六色的頭髮。穿的雖然是校服,可是又髒又破,似乎十多年都沒有補,也沒有洗。他對人說話,總是滿口鈾鐒鋦鈀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為他姓趙,別人便從貼吧里的某人的《大銻趙明毅》這半懂不懂的文章裏,替他取下一個綽號,叫作趙明毅。趙明毅一到貼吧,所有在貼吧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「趙明毅,你手上又添上新傷疤了!」他不回答,對貼吧里說,「你們要都聽我的。」便開始發表他的新發現。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,「你一定又幫人答題了!」趙明毅睜大眼睛說,「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……」「什麼清白?我前天親眼見你幫人答了題,坐着被罵。」趙明毅便漲紅了臉,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,爭辯道,「幫人答題不能算騙……答題!……理科的事,能算騙麼?」接連便是難懂的話,什麼「粉末吸引電子」,什麼「超鹽酸」之類,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:貼吧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。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,趙明毅原來也上過學,但終於沒有學好,又不會自學;於是愈過愈差,弄到成了大銻了。幸而在百度有個親戚,便混了個ID,弄一點題答。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,便是好給人答題。坐不到幾天,貼吧里便連吧主帶會員,一齊失蹤。如是幾次,聽他講題的人也沒有了。趙明毅沒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物理的題。但他在我們吧里,品行卻比別人都好,就是從不爆吧;雖然間或幫人答了題,暫時記在黑名單上,但不出一周,定交認罪書,從黑名單上划去了趙明毅的名字。
趙明毅看了半小時文章,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,旁人便又問道,「趙明毅,你當真上過學麼?」趙明毅看着問他的人,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。他們便接着說道,「你怎的連半個知識點也學不會呢?」趙明毅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,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,嘴裏說些話;這回可是全超鹼魔鍵之類,一些不懂了。在這時候,眾人也都鬨笑起來:貼吧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。
在這些時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吧主是決不責備的。而且吧主見了趙明毅,也每每這樣問他,引人發笑。趙明毅自己知道不能和學生老師對罵,便只好向我說話。有一回對我說道,「你學過化學麼?」我略略點一點頭。他說,「學過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一氧化二氫是什麼?」我想,大銻一樣的人,也配考我麼?便回過臉去,不再理會。趙明毅等了許久,很懇切的說道,「不知道罷?……我教給你,記着!這些知識應該記着。將來當老師的時候,教學生要用。」我暗想我和老師的等級還很遠呢,而且學生們都知道一氧化二氫是什麼;又好笑,又不耐煩,懶懶的答他道,「誰要你教,不就是水嗎?」趙明毅顯出極高興的樣子,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着課桌,點頭說,「對呀對呀!……你知道水有幾種名稱麼?」我愈不耐煩了,努着嘴走遠。趙明毅剛用指甲蘸了可樂,想在黑板上寫字,見我毫不熱心,便又嘆一口氣,顯出極惋惜的樣子。
有幾回,別的貼吧的人聽得笑聲,也趕熱鬧,圍住了趙明毅。他便給他們一人一篇自己的論文。別人拿着論文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趙明毅。趙明毅着了慌,伸手捂住自己的臉,彎腰下去說道,「不多了,我已經不多了。」直起身又摸一摸臉,自己搖頭說,「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」於是別人都在笑聲里走散了。 趙明毅是這樣的使人快活,可是沒有他,別人也便這麼過。
有一天,大約是寒假前的兩三周,吧主正在慢慢的察看黑名單,忽然說,「趙明毅長久沒有來了。還欠五道題沒答呢!」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。一個在貼吧的學生說道,「他怎麼會來?……他炸斷腿了。」吧主說,「哦!」「他總仍舊是幫人答題。這一回,是自己發昏,竟答到魔神實驗室去了。魔神實驗室的題,答得的麼?」「後來怎麼樣?」「怎麼樣?先是寫認罪書,後來是用PETN炸,炸了大半夜,再炸斷了腿。」「後來呢?」「後來炸斷了腿。」「炸斷了腿怎樣呢?」「怎樣?……誰曉得?許是死了。」吧主也不再問,仍然慢慢的看他的黑名單。
期中之後,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,看看將近初冬;我整天的抱着暖氣取暖,也須穿上防寒服了。一天下午,沒有人來貼吧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,「發表一篇文章。」這聲音雖然極低,卻很耳熟。看時又全沒有人。站起來向外一望,那趙明毅便在網吧里對着電腦坐着。他臉上黑而且瘦,已經不成樣子;穿一件破校服,盤着兩腿,上面墊一個蒲包,用碳纖維在肩上掛住;見了我,又說道,「發表一篇文章。」吧主也伸出頭去,一面說,「趙明毅麼?你還欠五道題沒答呢!」趙明毅很頹唐的仰面答道,「這……下回再答罷。這一回是發表文章,得要加精。」吧主仍然同平常一樣,笑着對他說,「趙明毅,你又幫人答題了!」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,單說了一句「不要取笑!」「取笑?要是不答,怎麼會炸斷腿?」趙明毅低聲說道,「合成能材,合成,合……」他的眼色,很像懇求吧主,不要再提。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學生,便和吧主都笑了。我發表了他的論文,擱在貼吧最後一頁。他從破衣袋裏摸出四張論文,放在我手裏,見他滿手是泥,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。不一會,他發表完文章,便又在百度的故障中,一瘸一拐的走去了。 自此以後,又長久沒有看見趙明毅。到了期末,吧主察看黑名單說,「趙明毅還欠五道題呢!」到第二學期的頭一次月考,又說「趙明毅還欠五道題呢!」到期中可是沒有說,再到期末也沒有看見他。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——大約趙明毅的確自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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